不是一個燒鵝,而是「兩只熟鵝」。
不光是「兩只熟鵝」,還有「兩件綿衣」。
也不光是熟鵝與綿衣,還有「包裹里有兩件棉衣,一帕子散碎銀子,路上好做盤纏,也有兩只八搭麻鞋在里面。」
除了物資上的饋贈之外,還有語言上的叮囑:「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,這兩個賊男婦,不懷好意」。
除了送行送東西之外,在武松下獄之時,施恩還「三入死囚牢」,花錢替武松上下打點——在張都監的權勢陷害之下,武松居然沒被判死刑,也有施恩求助康節級、葉孔目「一力主張」的功勞。
當然,施恩本身是「小管營」、官二代吏二代,又有快活林這樣穩定的收入,不管是花錢贈物也好,找關系打點也好,都不是什麼難事——如果是咱們平民老百姓,可能「提著豬頭,也找不到廟門」,也可能拿不出、舍不得上下花用的錢財。可是對于施恩,這不過是小意思。
花錢找人,不是難事,也不值得感動。真正讓人感動的,是武松對于施恩的價值變化。
武松開到孟州,不過是個刺配的囚犯,施恩看中了他的武力,用他來替自己奪回快活林。就像燕太子丹厚待荊軻,是為了讓荊軻替他賣命刺秦一樣,施恩對武松再好,也不過是把他當成一件工具。
但是,到武松被張都監陷害入獄之后,他們的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。
其實自從武松被張都監叫到都監府、「與我做親隨體己人」之后,他和施恩的來往就斷絕了。連取行李,也是「差人去施恩處,取了行李來」;「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,多管是不能夠入宅里來」。施恩可能還有利用武松的地方,但是連面都見不到了。
而中秋夜被陷入獄后,武松成為囚犯,不死也將被刺配遠方,他對施恩就更沒有用處了。武松從前的恩情,對施恩而言,只有回報的義務,再沒有獲利的可能。
如果是薄情之人、功利之徒,就像《紅樓夢》里的賈雨村,得到甄士隱的五十兩銀子后連夜啟程,唯恐再跟他有關系,那施恩完全可以就此斬斷與武松的關系,把從前的恩情一筆勾銷。
如果是普通人,跑到牢獄中看看武松,給他送點兒酒食,也就夠意思了。而且三次之后,「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」,通過知府「下牢里來閘看,但見閑人,便要拿問」,以后不去也有充分理由:「不是我施恩不想去看哥哥你,怎奈知府不讓我進去!」
但,施恩沒有這樣做。他「求浼」康節級、送了一百兩銀子,又找了葉孔目、又送了一百兩銀子,除了給武松送酒飯,還「取三二十兩銀子,分俵與眾小牢子」,「又分俵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」,「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」……
直到發配上路,施恩趕來送武松最后一程——我說「最后一程」,不僅因為這是他們的生離,也因為在施恩看來,這已經是死別了。他看出「這兩個賊男婦,不懷好意」,但是以他的武力、在他的認識里,戴著枷鎖的武松怎麼能對付得了兩個帶刀的公人?
他知道武松前途兇險,但他毫無辦法,只好「拜辭了武松,哭著去了」。他真心為武松感到悲傷。
是施恩的真心,而不是兩只熟鵝、兩件綿衣、兩只八搭麻鞋,或者那些散碎銀子,讓人感動。
施恩是一個倚仗父親權勢的黑社會分子。如果從法制的角度來看,他當然不是什麼好人。但偏偏是這樣一個壞人,卻對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武松,有著樸素的真感情。
這大約就是「仗義多出屠狗輩」了吧。